第48章 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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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惠收到了来自宁王府的回信之后, 心情极好。

他之前在报恩寺偶遇荣枯上师,原本还畏惧姐姐,不敢告诉姐姐提婆耆上师也在天京,只是后来四月八浴佛节, 提婆耆上师高台梵呗, 引来天虹佛光落花缤纷的事情闹得整个天京都沸沸扬扬。

他自然也就瞒不住阿苏摩耶了。

在姐姐的逼问之下, 他只好瑟瑟缩缩地说了自己曾经在报恩寺遇到过听俗讲的提婆耆,并且还知道这位法师现在暂住在祁连弘忽的宁王府。

阿苏摩耶听了以后气得砸了自己手上的杯子:“我就说那提婆耆为什么不肯从了我,原来是看不起西凉, 早早想着吃上祁连弘忽的软饭!”

当初西域高僧昙无嗔带着自己的僧团弟子们一路在西域各国流浪传法,一直到西凉才被西凉王强行扣下当国师, 因为推拖不得,所以整个僧团便在西凉逗留了三年。

提婆耆在僧团诸多佛子之中,生的最为出挑,无论是慧根还是辩才都是其中第一流的人物,所以昙无嗔格外偏爱他一些, 进出宫廷经常带着他。

阿苏摩耶是西凉王的幼女, 生的好看,因为母亲是西凉王最喜爱的妾室, 所以也一并受到西凉王的宠溺, 自小想要什么都能到手。

她第一眼看到提婆耆,就想将他据为己有, 奈何西凉王当时还爱重昙无嗔, 所以不敢做的太明显。

后来和她不是同母的西凉王子被大周的将军砍了头, 西凉王迁怒没有做出正确占卜的昙无嗔, 便迁怒于僧团, 把僧团囚禁了起来, 同时砸掉了佛像,又烧掉了不少昙无嗔带来,准备带往大周去的佛教典籍。

于是阿苏摩耶便趁着这个机会,将当时还是十六岁少年的提婆耆抢入寝宫。

五日之中,不管是诱惑他也好,还是许诺帮他回丘檀也好,或者帮他替他师父向父王说情也好,提婆耆一概不曾搭理过她。

气得她把提婆耆关在寝宫里,足足饿了他五日,少年是苦行僧,连续五天一口水也没有喝,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撑过去的。

最后还是哲努吃里扒外,爬窗将提婆耆从她的寝宫里放了出来。

哲努和长兄,还有姐姐都不一样,他的生母不受西凉王的宠爱,自小就是被放养的,因为接触了僧团而觉得自己找到了解脱苦难的正道,所以笃信佛法,有好几次想要请昙无嗔渡他出家,加入僧团。

他之所以能成功把提婆耆上师从姐姐的寝宫里放出来,主要也是因为当时西凉王室也算是正面对着建国以来最大的狂风骤雨——最终,这狂风骤雨还是摧毁了西凉。

西凉王忙着应对来自大周的问罪,又畏惧大周战无不胜的铁骑,若是说之前还有联合回鹘一战的勇气,那么这个勇气在狻猊铁骑加入西征之后,就因为接二连三的重创而逐渐萎缩。

最后当回鹘精锐受到重创,回鹘王推出替罪羊向大周谢罪求和,要求停战,西凉王便彻底丧失了和大周一战的决心。

他就跟被秋霜打过的蝈蝈一样,带着全家老小出城向李姓的将军祈求留下自己的一条姓名。

当然,回鹘后来也曾经联合留在西凉的旧部再次侵边叛乱,这一次祁连弘忽没有再给他们机会,回鹘王室的成年男子……那可是全部被枭首示众了的。

想到这里,哲努越发觉得什么人间富贵、无上权力、美色惑人,其实都是虚无的。

为了这些去争夺,算计,只会妨碍自己的修行罢了。

所以他觉得姐姐到现在还在惦记着上师这件事情是姐姐太过执迷——上师怎么可能会想吃祁连弘忽的软饭呢?

上师一定是见祁连弘忽杀伐业障重,才会过来渡化她的。

在犹豫了许久之后,夜夜辗转反侧,努力克服了自己对于李安然的恐惧之后,哲努还是鼓起勇气给宁王府写了拜帖。

原本夏三月上师是应该居住在封闭的寺庙之中的,但是因为李安然的要求,他才暂居进了宁王府,上师一定是想潜移默化,说服李安然也信佛、修佛吧!

所以当他收到来自宁王府的回帖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他离开故国太久了,也太久没有见到提婆耆法师了,若是这一次拜会成功的话,他一定要用自己的诚心打动法师,让他为自己剃度。

大约是他表现得太高兴了,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被阿苏摩耶抓了个正着:“你做什么呢?一个劲的傻笑。”

“没,没笑什么呀。”

哲努下意识的把拜帖往自己身后藏了藏,却被阿苏摩耶一把抢过来。

她打开回帖看了看,一双眉毛紧蹙:“宁王的回帖?你背着阿父和李安然送什么拜帖?阿父每年跑到宁王府去喊亲阿娘还不够丢人吗?”她说着就把回帖往地上一掼,眼看着就要踩上两脚,哲努连忙弯腰冒着被踩到手的危险把回帖抢回来抱在怀里。

“不、不是去见祁连弘忽。”他小声嗫喏着。

阿苏摩耶道:“不是去见那女人?那你是……”她突然灵光一闪,一把抓住了弟弟的手腕,“你是去见提婆耆?”

荣枯自从高台梵呗之后,就成了大周贵女们之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对于他“圣僧”的称呼先不说,总之这人长得实在是俊美,不管是老婆子还是小媳妇,看了总是忍不住要夸赞上一声的。

哲努挣扎了两下,奈何阿苏摩耶捏得紧,他只好避开姐姐那炽热的目光,鼓起勇气小声道:“姐姐,你就不能放过上师么?”

阿苏摩耶气笑了:“他当初口口声声拒绝我,我还以为是什么冰清玉洁,笃信佛法的人物,接过这不是转头就进了那李安然的帷帐么?”

听到阿苏摩耶这般诋毁荣枯,哲努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开姐姐的手,怒道:“姐姐不要再造口业了,上师是有真修行的罗汉,即使他住在宁王府,那也一定是为了渡化宁王殿下,绝对不是你说的那样。”

这么说着,他便抱着回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留下阿苏摩耶一个人在外头瞪着他生气。

李安然回帖同哲努约的时候是上午朝食之后,一直到午时这段时间。

哲努早早起来沐浴焚香一番,就当自己是去供奉罗汉的,收拾干净,佩上银香囊,才骑着马往长乐坊去。

原本阿苏摩耶是要缠着他一起跟着的,但是阿父知道他是去见提婆耆上师之后,就喝止了阿姐的痴缠,哲努得以带着一个仆从单独出门。

只是出门前,阿父递给他一个盒子道:“虽然是去见提婆耆,但是终究还是去宁王府上,拜见的礼物还是要带上的。”

盒子里装着的是一块自制的墨——虽然顺义公当年在西凉囚禁徐、蔡两位大儒,导致李安然攻打西凉的时候用的众多口号之一就是“替徐蔡二人雪耻”。

顺义公来到天京已久了,作为降国君主,他的爵位是在的,免不了和其他众多和他一样被李安然俘虏,带回天京的他国王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久而久之,也学了一些中原的文化。

他最早孝敬李安然的礼物大多都是些宝石、黄金一类的,不能在诸多贺礼指中国脱颖而出,但是后来他发现李安然喜欢书法,造纸他是想不出什么新花样来了,于是便挖空心思制墨——倒是给他做出来几块色泽黑润如漆,丰肌腻理,气味淡雅,且经久不散的好墨来。

原本是打算过年再送的,现在倒是个好时机,先让哲努送一块略略次等的过去,探探祁连弘忽的口风再说。

哲努进了宁王府,先对着李安然下跪叩头道:“李惠见过宁王殿下。”

李安然:……还好他没有叫我祖母。

李安然道:“顺义公世子快起来吧。”

哲努将自己怀中的见面礼送到一边的蓝情手上:“还请宁王殿下手下这份小小的薄礼。”

蓝情将礼物捧到李安然手上,她原本以为又是什么宝石、黄金香囊之类的玩意,打开之后却看到了一块漆金墨,不由将东西捧到自己面前来,轻轻嗅了嗅。

“好香啊。”李安然坐直了身子,指尖轻轻拂过这块肌理紧实,触手柔腻,彷如籽玉的墨块,“不知道用起来怎么样……”她顿了顿,脸上对着哲努的笑不由得慈祥了几分,“你是来见荣枯的吧?他在别厢房,你尽可以和他去相谈。”

哲努闻言,如获大赦,连忙躬身告退,由下仆带着往客房去了。

李安然得了好墨,忍不住立刻就到书房试用起来,蓝情在边上帮她研墨,这墨触到砚台,竟然没有发出一点研墨的声音,可见其细腻。

李安然用毛笔沾了墨,又在砚台边上膏了膏笔,挥毫写下一个“墨”字,只觉得整个过程顺滑无比,丝毫没有胶笔的滞涩感。

“好墨啊。”她感叹。

盯着这个墨字看了一会之后,她才对着蓝情笑道:“顺义公送了这么多年的礼,终于有一次送到了我的心坎上了。”

蓝情道:“殿下可是要给什么恩典做回礼么?”

“他是降国君主,被俘虏来此,在天京的日子并不好过,既然有心思揣摩我喜欢什么,又有心思做出来,可见也不算笨到家,知道我不会在平西都护府完全稳定之前放他回去的……他送我这个,只是想求些好日子罢了,抬举抬举他,倒也可以。”

李安然放下笔:“他这墨做得很好,比一般的墨工还要好处许多,可以给他的儿子找个合适的差事。”

蓝情垂眸:“可是要属下将回礼送过去?”

李安然道:“去我库房里,取五颗南珠来送回去吧。”

自从她定下进贡南珠的颗数、大小之后,新南珠便成了宫中妃嫔也很少能分到的几颗的稀罕物,她回礼的那五颗是今年刚刚上贡的新南珠,就连宫中也没有多少妃子有,这么五颗新南珠,无论是拿来镶嵌步摇,还是做成璎珞佩戴,都够顺义公的夫人、女儿在人前充场面了。

这边李安然已经定下了自己的安排,那边的哲努浑然不知,他正跪服在荣枯的面前,试图用自己的诚心打动圣僧,收自己为弟子。

荣枯看着满脸虔诚的哲努,心里却并不好受。

他想到自己出了夏安居之后要做的事情,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对笃信佛法的哲努开口——哲努比他小一些,虽然是俗家,却总是一心想要入佛门,渡脱苦难,过僧人的苦修生活。

看着青年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荣枯叹了口气:“哲努,我现在不能替你剃度。”

“为什么?”哲努道,“虽然我和上师的年纪差不多,可是上师早早就出了家,是戒腊二十余年的老法师了,而且上师精通佛法,我在西凉的时候就已经钦慕上师的学问,诚心想要称为昙无嗔上师的弟子,您的师弟……如今无嗔上师圆寂,那我也愿意做您的第一个弟子啊!”

荣枯看着他,最后还是笑着摇了摇头:“等一等吧。”

“我要去做一件事,一件可能会被所有师兄同道指着鼻子怒骂的事情……若是在那件事情结束之后,你还愿意做我的弟子,那我就为你剃度。”

他说的时候,声音轻柔,语调缓慢,仿佛溪涧,淙淙涓涓。

原本跪伏在地上的哲努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提婆耆那双浅褐灰色,清澈得让他想起西凉天空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的温柔,足以溺死任何一个被他这样凝视的人——只是好在,这温柔时常是在的,不为单独一人停留。

与那温柔相伴的,还有星穹一样广袤的悲悯。

——他要去做一件事情,必须得做,不得不做。

千古之后,所有可能的口舌、脏水、骂名,总不能因为那一个人并不在乎,而只让她一个人去担着。

哲努定定地看着荣枯,总觉得提婆耆上师似乎比起以前变了不少,可是当他细细去看他的时候,又觉得他其实没有变。

提婆耆还是那个提婆耆。

——只是。

有什么不一样了。

很久以后,哲努才想明白自己在佛子上师眼中看到的光是什么。

那是琼宇、是芥子。

也是朝露、是永恒。

那是“爱”。

——也是“佛”。

他只记得,自己当时坐在那里,呆愣地看着结跏趺坐,昂首看向远处的佛子提婆耆。

罗汉浅笑。

观者却不知不觉的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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