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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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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热汤,多烧两桶水!”

“前头买的两挂鞭在哪儿?赶紧挂到树上!”

“老爷大哥儿的衣裳鞋袜,一应都预备新的,旧的烧掉!”

“还有火盆,别忘了点,点两盆!”

管家一大早前去德昌门外等着接老爷和大哥儿,家里仆人也早早起来,忙忙地预备着。

路金喆天蒙蒙亮就醒了,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听到外头管家套车的动静,一骨碌爬起来,叫着小燕儿谢娘子一起,去厨房帮着预备父兄的汤饭。

姐姐金蝶那屋也亮了灯,一家子全起了。

……

巳时左右,兆尹胡同两挂小鞭噼里啪啦炸碎,孩童们捂着耳朵,等着捡红炮纸。

左邻右舍也纷纷出来,都知道这新来的一户人家原本是浣州商户,家里老爷大哥儿遭了罪,原本该被砍头的罪名,幸得陛下加恩,最后交了一笔罚没银子,竟囫囵个儿全须全尾都出来了。

太太刘氏做了喜饼,挨家挨户送。

……

马车停下。

管家扶着车里人下车,先下来的是路岐山,他眼瞅着老了十岁不止,身形也佝偻许多,精神却还好,与太太颔首相望,一抬头,看见门楣上挂着块崭新的“路宅”匾额,不禁垂泪哽咽不止。

“这还是喆喆有心,叫我新漆了块门匾,回头等老爷归家一看,唔,跟在咱们浣州一样,多喜庆!”

路金麒随父亲下车,刚进那劳什子地方时,浣州草木正盛,如今出来,京师已经遍地残雪。他抬头,也见了那“路宅”两字,怔怔半晌。

“父亲母亲放心,路家往后还是一样的。”

“今儿不忙说这个!”太太刘氏笑呵呵把两人迎进宅门,嘱咐两人跨火盆。

……

内宅里,姊妹两个执手等在檐下,只见父母兄长相携而来,忙不迭跑上前去。

路老爹转着圈叫女儿们看,“哭什么,今儿是好日子,不兴丧着脸,都笑一笑!”

金蝶金喆破涕为笑。

金喆又打量麒哥儿,瞧着面色比前段时间探监时要好上不少,只是仍旧瘦得惊人,忙叫小燕儿把早备好的灰鼠皮大衣拿出来,这皮袄今晨在炉子边烤了许久,现下拿出来暖乎乎的。

父子二人休整过后,一家人团团围坐,开饭。

太太传膳,金蝶摆碗,金喆执壶烫酒,原本最稀松平常的光景,仿佛跟上辈子似的,路老爹眼看着这些,忽的眼圈一红。

“这进去一遭儿怎的多愁善感了起来?”太太刘氏指着其中两道汤锅笑道:“这是她们俩的孝心,老爷和大哥儿都尝尝。”

“好,都尝尝!”

……

一家子言笑晏晏,灯油添了几回,直到夜半方罢。

饭毕,姊妹两个回到西厢就寝,麒哥儿的东厢房提早两天就打扫了,他惯用的小厮也有一个跟着上京来,忙伺候他歇下。

正房里,路老爹吃醉了酒,正伏在炕头呜呜地哭,太太刘氏蹙着眉进来,犹恐他吐了噎死自己,忙打发婆子把他薅起来。

“老爷,快别淌泪了,你还有心哭呢,五十万两,一百多家商号,全都冲了公!”

刘氏坐在炕梢,不由得盘算:“不若回头把家里这几个小丫鬟小厮都发卖了,好歹还能缓一缓眼前。”

“这是什么话?”路老爹吃了一杯凉茶,呼噜呼噜脸醒神:“现在还不到发卖人的境地,叫人看了成什么样子。”

刘氏忿忿地骂道:“自打一进京,我还怕叫人看?不说我,连你那宝贝女儿都抛头露面为你奔走呢,叫人看的且多呢!”

路老爹沉沉地道:“你这话多刺心,可别叫喆喆听见。”

刘氏叹了口气:“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她的行事我都看在眼里,两个女儿在我这都一样的。”

路老爹亦叹了口气,却道:“你只管照应家里,外头不用费心,这回麒哥儿有他的章程——”

“还听他的?”刘氏乍闻此言,不由得高呼:“老爷你也该醒一醒神,家里落到这境地,还不就是他做的孽!”

路老爹没说话,似笑非笑的看着刘氏,刘氏被唬了一跳,推搡了他一把,委屈道:“当初嫁给你,就是图你小富即安,不为官不做宰的,没甚牢狱之灾,如今忽巴拉来这一遭,可叫我心里难受!”

路老爹把那凉茶当成酒一般,自斟自饮起来,嬉笑道:“你懂什么,经商和做官一样,都得千般筹谋,万般算计,一时登朝拜相盆满钵满,一时乌纱帽跌了千金散尽,都是常有的事。从前只是站错道,这回不仅因为喆喆,也多亏了麒哥儿,不然明年今日,你们娘仨真要给我们爷俩烧金元宝喽!”

他们这么多年夫妻,早已谙熟,刘氏见他这样,心里骂了两句油盐不进,却也禁不住好奇,问往后麒哥儿作何打算。

路老爹倒回炕上,歪进热乎乎的被窝里,仿佛被热化了骨头,唔了一声:“还能做什么,当初怎么发家的,仍旧捡起来做老本行呗!就是辛苦了些,那么大个小子,就让他受累去罢,这家因他折落,他须得给老子架起来!”

……

冬至一过,白昼渐长,天却越发的冷了起来,雪下了几场,冻得人几乎出不得门。

这还是路家人头一次过如此寒冷的冬天,漫长的仿佛一眼望不到头似的,连太太刘氏都懒怠出门,更不要提金喆,简直下不来炕。

反倒是金蝶,不怕冷似的,每日都等到正午日头足的时候,到院子里晒太阳。

金喆开一小窗户缝,冷风透进来吹得人沁凉,打趣道:“她们都说你是月亮上的人,从前我还不信,如今可是心悦诚服,敢问姐姐一声,是真不怕冷?”

金蝶冰凉的手刮她鼻子,促狭笑道:“她们是谁,别叫我知道,活吃了她!”

金蝶抖抖肩膀:“咦!忒吓煞人也,竟不是月中仙,是雪中妖了。”

金蝶美目一横,瞪了她一眼。

姊妹俩正说笑着,麒哥儿从外头进来,前儿才上身的一件灰鼠皮外袍如今已经磨开线了,披在身上看着就冷。

路金喆喊了他一嗓子,路金麒响亮地应了一声,道:“老太太还不下地?”

金蝶掩面低笑,金喆没好气地道:“等回头老太太真上京来,你就皮绷紧罢!这一天天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忙些什么。”

麒哥儿笑了一下,浑不在意,把外头买来的零嘴递给蝶姐儿,笑道:“出门买点东西,妹妹赏脸出门看看?”

小窗“啪”一下阖上,不大一会儿,裹得胖乎乎的路金喆从屋里蹦出来。

……

“路金麒,你是不是魇住啦,怎的还买了两匹骆驼?涮肉吃嚒?”

没说完,脑门上就得了一个大大的爆栗——

“你倒是真敢想,涮肉你吃的尽嚒!”路金麒没好气地道。

这还是两匹小骆驼,只是也比人高,尖尖的两座驼峰耸着,路金喆大着胆子戳一戳,骆驼原本闭合的鼻孔倏地一张一翕,扑扑的声气吓了她一跳,忙缩手背过去。

路金麒挠了挠骆驼宽厚的下巴,声音极近温柔:“往后它们俩就是我的砥柱,从此远行千里,彻夜常伴,生死相依……”

金喆翻了个白眼,嘟囔:“合着这是买了两位嫂嫂?失敬失敬!”

麒哥儿举起手,那意味着又是一个爆栗,路金喆鬼灵精,当下往金蝶身后一躲,一溜烟儿跑了。

……

路金麒虽未言明,但全家人已经瞧明白,他想东山再起,还得效法祖宗,挑起一支商队大旗,倒腾南北杂货。

夜里,小燕儿点了根蜡烛,来看路金喆,见她辗转翻身,不由道:“是担心麒哥儿?”

路金喆摇头,那是个爷们,自然没有她好担心的,她只是……

小燕儿眼珠一转,替她掖了掖被角:“别想了。”

“不是,”路金喆矢口否认,翻身起立,听外头呜呜的风声,好似某种动物的啸叫。

“我是想,如果麒哥儿离京远行,我想跟着去……”

“我的天爷!”小燕儿把灯拿近了,瞧她的神色,见她不似说笑,不禁蹙眉:“这可不是玩儿的,您连下炕都难,还盘算着跟着麒哥儿饮风吃雪活受罪去?”

路金喆扣着被角,怅然:“只是觉得京中待着没劲。”

这确实是的,小燕儿不禁想着,从前在浣州时,她这个小主子不说每日,倒也是隔三差五出府逛逛,小姐闺蜜一大堆,热热闹闹,哪里像这皇城根底,天子脚下,大家都高抬着鼻孔喘气,斜着眼看人!

“前几日我也去瞧皇榜了,薛家父子皆判充军,幸得女眷未被籍没,可阿蛮的近况我也打听不着,果儿也没消息,叫我心里惴惴难安。”

她这话平常跟别人说不着,如今逮着自己丫鬟诉说半天,只当是解怀。

小燕儿陪坐在炕梢,听她一递一递说着,摩挲着她鬓角,“我是下人们打听浑说,说薛姑娘前些日子受了封,是晋位的娘娘了呢,想来该是不错。”

路金喆茫茫的抬起头,失声道:“……阿蛮晋位?”

“茶馆里那么说的,您也知道,那里三教九流什么人物都有,都传浣州的薛大人叫新得宠的娘娘在御前给保下了,这才免去砍头的罪行……兴许是瞎起哄乱说的呢,您哭什么?”

“我不知道,”路金喆抹抹眼泪,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想起来曾经和阿蛮在花架底下并肩躺着,感慨唏嘘女子的十六岁。

“睡罢,仔细明儿眼皮肿。”

小燕儿吹熄了灯,温柔道。

……

这几日路金喆一改往日的惫懒,每天隔壁家鸡叫就起床,穿着皮袄子在院子里练把式,帮着家仆打井水,又黏在路金麒屁股后头跟进跟出。

“不行。”

路金麒自打知道她的打算,便满口拒绝,丝毫不让。

他不让,路金喆自有法子,“我去跟太太说。”

麒哥儿叹气:“你这又是何苦来的?那不是好干的营生,不说骑马,就是坐车,连绵大漠草原,山路沼泽,一路车马劳顿,数月不归,你耐得住?”

“我不怕!”

麒哥儿不说话,瞅着她。

金喆自小把这位哥哥脾气领略的透透的,知道这是有门路,又卖了两声苦:“这京里我着实待不下去,你瞧瞧这小院子,还没我从前的花园大,三两步走到头了,没得圈死我……”

“你呀,得亏托生在商户人家,要是生在那门楣上有三对门当的家里,你还想往外迈出一步?”

京师里官宦人家多,深宅大院怎么分辨呢,就是筑门当。

官职越大,门楣上门当越多,外头媒人走过,一扫眼就知道这户人家是文官还是武将,官至几品,好择些门当户对的来作配。

路金喆作揖,可怜巴巴的。

麒哥儿无法,只说容他考虑考虑。

……

冬月底,化人场里收炼了一批又一批尸体,大半都是宣白两案中被处死的罪犯,还有熬不过冬夜的穷人。

一日,路金喆正在院子里练骑骆驼呢,小燕儿忽的兴冲冲进来,道:“姑娘,你瞧谁来了?”

路金喆正颤巍巍骑在骆驼背上,哪里有心思跟她玩猜谜儿,忙叱了她一眼,却不防呆住了——

只见打头两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公子携手而来,不是别个,正是穿靴戴帽,佯装扮作男子的薛蛮子和白果儿!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的惊喜!

她嗳了一声,高兴地差点从骆驼上跌落下来。

众人忙要去扶她,路金喆摆摆手示意不用,自己利落地翻身下来。

“阿蛮,果儿!你们终于有空来寻我了,可叫我心里好惦记!”

白果儿忙道:“我一惯有空,今儿得闲的是旁人。”

旁人薛蛮子抿着唇笑,冬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依稀可见在浣州时的明媚,她打趣道:“长远未见,喆喆这花架子又多了一式!”

路金喆哼了一声,也不分证,把骆驼交给小燕儿。

“快叫我好好看看。”金喆围着她俩打转,复又牵起手握着,想起来一事,忙问薛蛮子:“胳膊上的伤好得怎么样了?”

这说的是当日在浣州是薛蛮子为周嗣音挡的那一刀。

薛蛮子:“我有神医在侧,还能好得什么样?好得不得了!”

这话是不是一语双关,金喆不知道,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忙拉着她两个进屋。

薛蛮子:“屋里就不进去了,你同你太太知会一声,说要和我们出去半日。”

路金喆眨眨眼,大冷天的不进屋里坐坐,出去做什么?

白果儿凑过来,说了一句话。

真的?

路金喆讶异地看着薛蛮子,后者点点头,意思是不错。

与太太说明来意,如今大家耳闻薛蛮子身份,都唬的不敢推拒,自然百般应承。

出了门,金喆才晓得她们并不是独身来的,胡同外侍立着四个同样扮作平民的男子,一扫身量,便知是宫里的太监和侍卫。

该是阿蛮的人。

……

醉仙楼。

这是京师东大街最好的一家酒楼,足有三层楼高,酒旗招展,宾客盈门,那两名侍卫似乎是这酒楼的熟脸,一照面,前头小二便点头哈腰的上前来听差。

薛蛮子大手笔包了一整层,只占中间一个包房,吩咐开一桌菜,再烫两壶好酒。

先头白果儿悄悄同金喆说的话就是出来吃酒,因此她也不意外,捡着个靠窗的地儿坐了,底下人声鼎沸,外头是泱泱京师民生。

不大一会儿,小二传菜上酒。

薛蛮子招呼大家入席,与金喆道:“我因想着你家里也没个空闲房舍供我们排解消散,这里左右无人,说话也便宜。”

白果儿摸摸酒壶,她也从未饮酒过,笑道:“就像喆喆说的,咱们长远未见了,今儿不醉不归,好生说说话!”

金喆打量房间里杵着的四尊大神,不敢苟同。

薛蛮子挥挥手,叫来那个容貌最为昳丽的,低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只见那年轻小太监略一思索,一抬手,领着其余人出去了。

“都是壁听,习惯了就好。”

金喆抚上阿蛮的手,轻轻拍了拍。

薛蛮子笑笑:“我没事,我又不是我老子,一把年纪还要尝投军的苦,我每日里锦衣玉食,冷了有人抱薪,热了有人打扇,还不知足什么?”

虽这么说着,却簌簌落下泪来。

白果儿忽然跳起来,“酒还没喝,怎么醉上了?我来为你斟一大海!”

路金喆忙起身:“我来,我来!”

她见她们两个自打一进屋,就好像绷不住了似的,唯恐喝出点什么好歹来,忙揽了这活计。

路金喆这边忙活,薛蛮子白果儿那边一杯一杯仰着脖子倒,话没说两句,人先不清醒了。

“说说你喆喆,近来怎么样?果儿把你为救父兄跋涉千里的事说与我听了,真不愧是我薛蛮子的朋友,行事大气!”薛蛮子大着舌头道。

白果儿眼睛都迷了,拍着桌子:“何止跋涉千里,她们一家子女眷进京来,四下里投奔无人,全是她当家做主,要我说,这回没有喆喆,她父亲兄长不知道怎么样呢!”

路金喆抿着唇笑:“没你说的那么厉害,都是一家人,没什么有我没有我的。”

薛蛮子持着杯自斟,“对!喆喆这话说的不错,都是一家人嚒!”

这般说着,泪珠又淌落下来。

路金喆见状,压根劝不动,自斟了一大碗,仰脖喝下去,辛辣的紧,烧得心火燎燎地痛,却也畅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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